面前摆着一本书,准确地说应该是半部书:世界文豪列夫·托尔斯泰的《战争与和平》精装本的下册。淡绿的书皮,墨绿的书脊,经历了40多年的薰染,白报纸的书页已经泛黄,硬书皮的边角也已磨损,然而书中的插图依然那样传神。虽然只是半部书,但它排在我藏书中俄罗斯文学类的第一位。为什么对这本书情有独钟呢?这里面有一段近半个世纪的故事。
1937年我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,但我小的时候很顽皮,又倔强,爱和别的孩子打架。妈妈怕我出去闯祸,把我关在屋里,要我读她喜欢的弹词,天雨花、再生缘、笔生花等等。看书的习惯就这样慢慢养成了。解放后,上中学,一心迷上了苏联小说,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、《青年近卫军》、《钢与渣》、《远离莫斯科的地方》、《真正的人》、《金星英雄》……,由此而喜爱俄罗斯文学,对于列夫·托尔斯泰、契诃夫、果戈里,陀斯朵也夫斯基……诸多大文豪的作品看入了迷。开始时,从学校的图书馆借阅,进而对一些特别喜爱的书,就想自己收藏,可以随时翻阅。读大学时,图书馆藏书有限,文学书籍就更显贫乏。有那么几本,同学都想看,也很难借到,这就更促使我自己攒钱买书。当年北京新街口有一家新华书店旧书门市部,专门收售旧书。我每逢周末、周日常去看看,也曾买过几本旧书,往往打个折扣,感觉挺合算的。他们还可以预约,读者想要什么书,一旦有了,就会通知。我当时也把特别想要的几本书登记了。当然,没敢抱多大希望,因为那个年代中学生、大学生、社会各界人士读书之风极盛,是今日不可相比的。谁有好书会出手呢?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,刚刚回到家,奶奶就给我一张明信片。一看,是通知我有一套《战争与和平》,并且7天内不去买就要卖给别人。再看截止日期,竟然还仅剩两天了。我当即骑上车直奔新街口。由北师大到新街口,骑车只需10分钟,然而我心里却非常着急,好像再晚几分钟这本书就成别人的了。我赶到书店,拿出明信片,说明来意。售货员立即进到后面去查找。估计也就是几分钟,我却感觉是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,心中忐忑,生怕会听到“没有了!”“别人买走了!”……这时,只见售货员一手拿着那张明信片,一手托着一套墨绿色书脊上面印着金黄色书名的崭新的两本书,慢慢地走出来了。我恨不能立刻扑上去夺过来,那份激动就别说了。当我接过这套书时,心中有点纳闷。这么好的书,这么新的书,怎么会出现在旧书店呢?怎么又让我赶上了呢?当时也不想求得一个答案,飞快地开始翻看着。首先看要多少钱。当时,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是12块5毛钱,每个月的零花不过几块钱。手中攒下来的总共不过十几块,贵的书是买不起的。翻看到下册封底,看到定价7.30元,又翻过一页,空白页下部加盖了一个小图章,里面填写着打折扣后的价钱:5.84元。这是我可以承受的金额,也是出乎我意料的低价。于是,赶快交了钱,在售货员开票时,我又大致翻看了一下,不但书很新、版本好,而且里面有不少精美的插图。我真喜欢极了。售货员开好票,用了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把书包扎好,交给我。我赶快装进了书包,这才骑上车,如愿以偿地回家了。从此这本书一直被我视为最得意的收藏。
毕业分配,它随我到了四川绵阳。十年浩劫开始,工厂里也兴起了“红卫兵”。这些人在北京南下串联的学生鼓动下,也干起了“灭资兴无”的勾当。既是“文化大革命”,首当其冲就要“焚书坑儒”。在那个内地小城,弹丸之地,我爱看小说在熟人圈子里是小有名气的。报上点名的一些“毒草”我都有,也有人借去看过。我怕出事儿,就偷偷把一些书藏在办公室。可是由于有人“点水”,在劫难逃,还是被抄家了。几个“红卫兵”勒令我交出所有的藏书,在百般无奈之下,只有缴械。当他们看到抄出了那么多书,也是喜出望外。因为有些书我太喜爱了,从没有拿出来给别人看过。当他们一箱一捆地往外搬时,我的心痛极了。不单是心痛钱,更是心痛我的心血呀!这时我又看到了那一套绿色封面的精装本《战争与和平》。我突然想起在哪一本读书杂志上看到过列宁也曾评论过这本书,一时也想不起列宁是怎么说的,但也做为一根救命稻草祭起来,说“列宁也曾经高度评价过这本书,怎么能算做‘四旧’呢?”可“红卫兵”们毫不理睬,硬是全部收走了。接下来,几年风风火火地“革命”,再也没看到过小说了。慢慢地也就淡漠了,全民都在文化荒漠之中,好像就应该这样生活一样。
在1976年的某一天,我得到一个消息,当年被抄走的书都堆在工厂大食堂的小阁楼上,许多人从那里偷偷拿去看,我也想去看看有没有我的书。趁一个月黑夜,仗着胆子爬到了这个小阁楼上,扳开已经松了的木板,进入了房内。黑暗中一脚踏在书堆上,连忙打开手电筒一看,地面上乱七八糟堆满了书。门边少一些,越往里堆得越高,数不清有多少。看来早已有不少人光顾过这里了,堆在面上的书大多被踩得脏兮兮的,书皮脱落的、书线散开的、残缺不全的书,比比皆是,惨不忍睹。我急忙弯下腰一手举着手电,一手翻书。拿起一本,看看是什么书,不是我的,就摞在一边,在脚前逐步开出一个通道。有几本书我很喜欢,但不是我的,也只好放下。找了多长时间也记不得了,可能是抄来的书太多了,我的书毕竟是少数,一时找不到;也可能这些书被大家喜爱,已被捷足先登者攫取了,我自己的书一本也没找到,有点失去信心了。而且这又是一种偷偷摸摸的行为,万一被人发现,也会引来麻烦。于是我动作快了起来,也不细翻细看了。手像一把铲子似的,向前翻。忽然,翻着一本厚厚的书,与众不同,像一本字典,还是硬皮,落在地上显得很重,我下意识用手电扫过去一看。这一看使我一阵惊喜,真是太眼熟了!赶忙跳过去,从书堆中捡起来细看,竟然是本精装本《战争与和平》。我一屁股就坐在了书堆上,把这本书放在腿上,急忙翻开硬书皮,用手电照着扉页,顺着印刷体一路看下来:“列夫·托尔斯泰选集”,“战争与和平”、“高植译”、“下册”、“新文艺出版社”、“·1958·”在这一片黑色印刷体的下方,有一颗小小的红印章,正是我的藏书章:小篆“包维曾”三字。这一下我可乐坏了。既然有下册,也应该有上册。既然有这本书,说明我的书确实也被放在这儿了。我又开始仔细翻找开了。可惜,虽然阁楼上书不少,然而再没发现我的书了。别人的书,我不能要,别人可以“不仁”,但我不可以“不义”。夜深了,第二天还要上班,拿着这本下册,我既感幸运,又觉遗憾地回了宿舍。以后又偷偷去了小阁楼几次,再也没有收获。“文革”初期我被抄走的几百本书,就只找回了这半部。据说这些抄家缴来的书后来全部被送到涪江造纸厂被捣成纸浆,销毁了。
这半部劫后余生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既成为我几十年藏书中的一本有特殊纪念意义的珍品,也成为“文化大革命”摧毁文化的一个物证。这些年来,虽然又一点一滴收集起几个书柜的书,我还是最珍视它。